|
最后的年夜饭 高致贤 我生长在祖国大西南一隅边陲的大方县，退休来深圳二十余载的年夜饭与故乡完全不同；年纪越大，乡思越切；每到年关，家乡年夜饭的风俗自然涌上心头！尤其是儿时吃年饭的记忆，更是历久弥新。灾难重重的鼠年过去，我们迎来牛年春节。牛年是我的本命年，此时此刻，我不禁想起那一次最后的年夜饭—— 家乡的年夜饭都要在自己家里吃，而且想方设法都要尽量做得丰盛一些。这年夜饭不仅自己家人要吃好，还不能忘记对外的“二送”： 一是要送给当地的极困户，让他们也能吃上较好的年夜饭。使叫花子（乞丐）也有三天年过； 二是给已故的亲人“送年夜饭”：到他们的坟墓前摆酒肉饭祭奠；给他们的坟头上挂纸，叫“送寒衣”。 记得我十来岁的某一年，腊月三十那天一早，我的父母亲告诉我：你记住今天要给花二爷爷送年饭米去哈，不要玩忘记了，到时候找不到你哈…… 我们家族中有个鳏寡孤独俱全的老爷爷，不知他有没有名字，因为他是我的祖父辈，我们村里同我一辈的人都称呼他花二爷爷。 那时他大约六十多岁吧，住在一个名叫窑罐厂的地方的一所破茅屋里，他已经干不了重体力活了，就在房前屋后种点玉米、瓜菜过日子。一年没有半年粮，全靠宗亲、乡邻接济，过着半乞丐似的生活。按照我们当地“叫花子（乞丐）都有三天年过”的风俗，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备办年货的时候，都要多备一些，到时候给生活最困难的人家送一点吃喝的东西，让他们也能够吃上一顿年夜饭。 我们中坝田是个高姓家族村，别姓人家很少，而且都是与高家有着“非亲即友”的关系，所以，人们相处得十分和谐！如果本姓人不照顾好家族中困难户，尤其是困难的老年人，不但要遭到本姓人的批评或处罚，还要遭到外姓人的耻笑和鄙视。所以，我们家对于花二爷爷这个老人是绝不会忘记的。 这个规矩，当时我知道一些，但又不完全懂。于是，我就对我父母亲说：“不如接二爷爷来我们家过年？” 爸爸说：“那不行。” 我问：“为什么？” 爸爸说：“这个，一时半刻给你讲不清，等你送去回来之后我再给你讲。”爸爸说了，又再一次叫我一定要早点送去。 我说：“接来吃都不行，为什么还要送去呢？” 爸爸说：“你先送去，回来我教你读《孝经》……” 当我提着一小块腊肉，几个鸡蛋和大约三斤大米，向二爷爷家走去的时候，路上遇到不少往返的老人或少年朋友，他们多是给花二爷送年饭米的。见了同龄人，我常常习惯性地问一句：今年你家送什么给二爷爷？ 我去到二爷爷家，他很高兴地说：“幺，你来啦？！” 我说：“我爸爸妈妈叫我来给爷爷送点年货来”。 他说：“道谢你的爸爸妈妈”！ 二爷爷接过我的礼物之后，就去分类摆放。我说了一声二爷爷过年好，就往回走了。没有什么虚伪的语言辞行，那已经成为乡亲邻里关心照顾鳏寡孤独老人的一种积习了；别人外姓都一样，何况我还是他的族孙？我知道，这是我们更应该做好的。 回家途中再问大家送的什么？大家都像我一样，没有送熟食的。我就想：二爷爷怎么吃年饭呢？当时天还早，我就到营尾巴山上去看人家给亡灵“送寒衣”（俗称烧香挂纸）。再回到路边时，看到给花二爷送年饭米的人们都往回走了，我赶上最后从花二爷家出来的李大哥，问他：“花儿爷怎么做年饭？”他哈哈一笑说：“我出来的时候，他都开始做年饭了，很好吃的。” 我问他，花二爷做什么好吃的？他说“你去看嘛，很多好吃的”。我想，一个孤寡老人会做出什么好吃的来？我知道：我家里起码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吃年夜饭，好奇心驱使我回到二爷爷家去看他做什么好吃的年夜饭？ 我进门一看，二爷爷以床代桌，床上摆着一盘包谷花，火上烧着几个洋芋，他坐在床前的叉叉凳上，端起水花酒，下着包谷花，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年饭，有点凄惨。 我说：“二爷爷，干脆到我家去过年，大家闹热嘛。” 他说：“孙儿，今晚上是大年，别人家吃年饭我不能去，人老了，不能在别家过年，等过了年，明后天我会去你家的……” 我们爷孙俩聊了一会儿，我就准备回家了。二爷爷留我和他一起吃年饭。 我说：“二爷爷，你刚才说，过年不能在别人家吃年饭。我还是回家去吃吧”。 他说：“那是大人不能在别人家吃年夜饭。你一个小娃娃家，不要紧……”我本来就想吃他的包谷花和烧烤洋芋，经他这样一说，我就坐下来陪他吃。他见我答应陪他过年，显得十分高兴。他就在锅里加上一些冷水，接着拿一个鸡蛋放进去，又烧了几个洋芋、炒了一些黄豆。炒黄豆和包谷花混在一起吃，又香又脆，那是我最爱吃的…… 我陪他吃了一会儿，就要走了，他见我吃得很香，就留我多吃点再走。我说，怕我爸爸妈妈骂我悄悄的来吃爷爷的年饭。他说：你说在我这里吃，你爸爸妈妈不会骂你的，我晓得你爸爸的脾气，他是读过书的人，很懂道理。寨子里哪家有了大务小事都要请他安排，人家两口子吵架，都要请你爸爸解决…… 我家里已经供了老人，摆上饭菜等了一会儿，我才到家。妈妈问我在哪里耽搁了，怎么才回来?我如实说了经过。 妈妈说：幺儿，二爷爷那样困难，你怎么去吃他老人家的年饭？！我爸爸听出我妈妈有点生气，就对我妈妈说：儿子去陪二爷爷吃年饭不错，免得他老人家孤单。接着又回头对我说：你看到二爷爷还能吃包谷花，那么，明天你就带些包谷、黄豆去给二爷拜年。孙子给爷爷拜年是正份的。但是，二爷爷很穷，你给二爷送礼后，磕头拜年，就回来啦，不要接他的压岁钱…… 听爸爸说完，我就和全家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了！ 吃了年夜饭，大人们就开始掷骰子、抢状元，等待半夜鸡叫第一声，就去水井边抢第一瓢水；妈妈叫我到他们的房间里去，问我在二爷爷家吃什么？ 我说：吃包谷花，好香哦！ 妈妈问我：二爷爷这样老了，还嚼得动包谷花？ 我说：他的牙齿好得很，嚼包谷花，嚼得咔嚓咔嚓的。 听到这里，爸爸大声叫我：不要说了！ 我感到莫名其妙！就问妈妈：为什么？ 妈妈把我拉一边去，背着爸爸对我说：幺儿，新年大节的，不要说这个。我还是缠着妈妈要她说给我听。妈妈缠不过我，把我拉的隔壁去，小声对我说：人的年纪大了，牙齿还不落，就是要“嚼儿嚼女，命不好”。以后，不要说这个啦。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，我在家里贡了菩萨贡老人；吃了汤圆之后，我就去给花二爷爷拜年；二爷爷正在准备打发我的压岁钱，我一下溜出门外，回头说：二爷爷，今年腊月间我再来陪您吃年夜饭哈！ 谁知第二年冬月间二爷爷就去世了。我陪二爷爷吃的，就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年夜饭了！几十年过去了，二爷爷那“最后的年夜饭”，迄今，我还记忆犹新！
| 
发表于 2021-3-2 05:4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