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节日忆母》

邓自然

《节日忆母》
文/邓自然

走遍荒芜的祖莹，寻遍参差的墓碑，刻有母亲名字的大石块，栖有母亲遗体的黄土堆，你在哪里？

四十多年前，太阳还没有在天安门城楼升起。一个寒风萧瑟的傍晚，母亲躺在床上，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后，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。我光着屁股走近，把小手伸进母亲那比芦柴棒更干更瘦的冰凉冰凉的掌心。她把我拉了拢去，断断续续地说: “自宝 ……我的心……肝……我死后……你可怎……”，母亲松开了手。屋里好静，只有灶堂里的柴火映着母亲那瘦得皮包着高高的颧骨的脸上，两只眼睛睁开着，留着两行新鲜的泪痕……

母亲死不瞑目，是恨我幼小顽皮？恨我爸久去不归？抑或是恨贫穷的严厉，恨死神的无情？我那时是不知道的！

母亲是个异乡女子。12岁的时候，她爸挑着几捆烟叶，几斤辣椒，带着衣服褴褛的她，在外做生意，把她丢在我们村一户姓朱的人家。姓朱的领着她来见我奶奶说: “你家穷得这样，娶不起媳妇，不如带着……”。奶奶见她蓬乱的黄发里面的那蜡黄的脸蛋，居然也瓜子状，薄唇皓齿，凤眼柳眉，便答应了。她也便遇到救星般的笑了。于是，她便成了奶奶的童养媳，十年过去，她成了我的母亲。

母亲是勤劳的。拖着清瘦矮小的身子，背着背篮爬山，能背回小山样的茅柴; 她那纤细的小手，能在柴火边做出秀气的布鞋; 在如豆的灯光下，纺出又细又匀的棉纱。一间昏暗的小房子，打扫得一尘不染; 一堆破烂的衣服，洗得干干净净，补得整整平平。

母亲的身躯是干涸的。她那对干瘪瘪的乳房里，挤不出一滴奶汁。于是，她喂我煨得流糖的红薯，香得大人也想喝的锅巴糊。她说她要把我喂大成人。

母亲的怀里是温暖的。顽皮得要爬墙壁、上屋顶的我，一倒进她的怀里，便丝毫也不想动弹，一步也不想离开。她用她那肋骨棱棱的胸脯揉摸我的脸蛋，用她干裂的嘴唇亲我的小嘴。深夜里，她把我抱紧，给我唱动听的歌:“天皇皇，地皇皇，我家有个夜哭郎……”她一边唱，一边用长长的眼泪洗去我脸上的污垢……

母亲是孤单的。父亲在长沙干地下党，准备迎接解放军进城，很少回家，很少寄钱。我的一个妹妹，两岁时患感冒夭折，只有我这小孙猴子做伴，天不黑是不归家的。于是，她每天傍晚，独自伫立门外，流着泪，凝目眺望远方。夕阳落下，她把我抱在怀里，或背在背上，回到屋里，脱去我一身的脏衣，再用泪水洗我的垢脸……

母亲的一生是短暂的。她从诞生到对我讲最后一句没有讲完的话，只有26个春秋。她病了，用红薯片咽下几碗苦药汤。红薯片摆在桌子上，可是缺德的药店是不赊苦药的。药汤没有了，她那一把几十斤重的骨头，承受不起上帝赐予的孤单、劳累、沉痛、饥饿和疾病的折磨，便爽性丢下我去了另一个世界。兴许那时候，另一个世界比有太阳月亮、花草虫鱼的世界要好过得多！几个亲房找来一副小小的棺木，把她装进去，上了盖，再用炭水抹黑了棺身，抬出去，在祖山的边缘，垒起一个新鲜的黄土堆，便匆匆离去……

母亲，26岁，该是花一般开放，糖一样甜美的年华，为什么你没有？我想那时候，阳光也像现在一样温暖，月儿也像现在一样明亮，天空也一样的碧蓝，花草也一样的芬芳，小鸟也一样婉转的歌唱……你为什么不留恋？你也有姣小的身材，秀美的脸蛋，灵巧的双手，纯洁的爱情，为什么那个世界不爱你？你也有和爸爸手牵手，带着儿女逛公园、游马路的权力，你也有坐在沙发里，躺在席梦思上看彩电听音乐的权力，你也有拄着拐杖，享受四世同堂天伦之乐的权力，为什么那个世界不给你？你去的时候，怒目圆睁，是要把世界的一切看在眼里，装在心里，然后全部带走吗？你那两行新鲜的眼泪，是要最后一次洗去我的顽皮和脸上的污垢吗？

母亲，如今祖茔里找不到刻有你名字的石块，寻不到提示你栖身之处的土堆，你什么也没留给我。可是，我依然能闻到你那流糖的煨薯香，惹人流涎的锅巴香。老屋早已不复存在，但你住过的那间阴暗但一尘不染的小屋，你睡过的那张简陋的木床，仍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; 你那动听的催眠曲“天皇皇，地皇皇……”，仍不时在我的耳边回响。我肚子里没有过你的乳汁，可是，你那勤劳俭朴的品质，吃苦耐劳的精神，像甘乳、像蜜糖哺育着我，塑造着我。我时时熬住了思念的苦痛，挺住了生活的压力，努力地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，一个有用的人一一不然，我还有什么脸皮、什么姿格说，我是我母亲的儿子！

一切的困难、痛苦、疲劳、甚至病魔，早在我的词典里被抠掉了。我努力地拚搏，顽强地生活，用粉笔向孩子们传播知识的种子，用拚搏去创造未来的辉煌。在我们面前，将永远是灿烂的阳光！

母亲，愿你在九泉之下，露出个笑脸！